高三的生活按部就班,似乎每天都跟時鐘一樣,重複著完全相同的路徑。
但流逝的時間還是給方灼帶來了一定的壓迫感。
她緊張的不是高考,而是高考結束後的經濟壓力。
她的成績偏科嚴重,導致名次有點不上不下。這沒有辦法。她念的鄉村小學沒教過英語,中學的師資也不算很好,授課的老師連普通話都說不清楚。
相比起A中的其他學生,英語這門學科對她而言全然陌生,她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進行追趕。因此她拿不到學校的獎學金。
好在她別科的成績還行,勉強能夠彌補這一部分的缺失。
她的目標是考上一本大學,因為一本學校的學費相對低。如果落榜的話,她很難攢夠多餘的學費。
除卻高三學年的學費,她身上還剩下一千三多塊錢。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。
方灼將各種雞零狗碎的花銷都記錄上去,看著最後面那個很難讓人生出安全感的數字,摸出輔導書開始刷題。
晚自習的教室里有零星的私語。
後門打開,老班邁步進來。她在教室里巡視了一圈,路過方灼身邊時,曲指在她桌上敲了敲。
方灼抬起頭,聽她在自己耳邊問道:「方灼,你知道XX縣XX村嗎?」
方灼筆尖點在草稿紙上,沒想到還能聽見這個熟悉的地名,回說:「我知道。我以前住在那裡。」
「門衛室有封信,從這地方轉寄到學校,掛那兒好多天了,當時送信的人沒說清楚要交給誰。因為一直沒人認領,管理員就把信件拆了。」老班說,「你去我辦公室看看,是不是你的東西。」
方灼茫然。奶奶去世後房子就被方逸明賣了,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需要輾轉寄送到學校來。
她起身跟著老班往辦公室走去。
裡面有幾個學生正圍在桌邊問問題,老班從抽屜里拿出一個開了封的快遞袋,讓方灼報了下地址,核對無誤後將東西給她。
寄件人寫著「葉雲程」。寄送地址是在A市臨近的一個落後鄉鎮。
收件人寫的是她奶奶。應該是村裡那家雜貨鋪的老闆幫她轉送到A中來。
方灼用手指撐開往裡一看,眼睛睜大了些。
裡面裝的竟然是一筆錢。除此之外,還有一張白色的字條。
她將字條拿出來,發現上面只有幾句十分簡短的問候。
是問方灼最近怎麼樣了?是不是快成年了?希望奶奶將這筆現金留給方灼,成年人身上需要帶點錢。
字跡清雋工整,落款簽了名字和日期。已經是六月份的事情了。
方灼挪開手指,看向角落處用更小字跡寫著的一行標註。
「七月十六號,姐姐曜靈去世十五周年。」
大概是希望她能回去掃墓探望的。
方灼不知道葉曜靈是什麼時候離世的。她下意識地開始回憶七月十六號那天自己在做什麼。
然而她驚覺自己過去的生活沒什麼獨特的色彩,永遠是在奔波的途中。那天大概也跟往常一樣在大太陽底下打工。或許抽空去了一趟圖書館,坐在裡面避暑看書。
驟然得知這個消息,讓她生出某種空落落的錯失感。心頭髮緊,又有點恐慌,可具體去抓緣由,又說不清是為什麼。
老班見她神色不對,問道:「你沒事吧?」
方灼把紙合上去,恍惚地搖了搖頭。
老班問:「是你家屬嗎?」
方灼猶豫片刻,低聲說:「是。」
她在整理奶奶遺物的時候,看見過一成沓相同署名的空信封。
奶奶根本不識字,方灼一直想不明白誰會這樣鍥而不捨地給她寄信,信封里又為什麼是空的。
奶奶從來沒有跟她說過,想必也不會向對方轉述自己的情況。
這一刻,方灼年少總是不得解的困惑好像得到了遲到的回答。
知道了母親的些許情況,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舅舅。
她維持了多年的淡然假面出現了一絲裂縫,更多的疑問從腦海中湧現。好似又回到了孩提那個對親情跟父母尤為好奇的時期。
然而這種異樣的情緒剛從眼眶浮現,就被方灼霸道地壓了回去。
她收起信件,跟班主任點了下頭,退出門外。
走廊上人影晃動,方灼才發覺已經是課間。
嚴烈正趴在桌上睡覺,方灼坐下的時候眼皮稍稍震顫了下。
待周圍重新安靜下來,方灼繼續演算面前剩下一半的求導題。
她今晚狀態不對,思維總打飄,好幾個公式分明已經列出來了,卻無法進展到下一步。水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一通,結果犯了個演算上的低級錯誤,只能重新開始。
方灼揉著頭髮,將寫得滿滿當當的草稿紙丟到角落,轉頭間,發現嚴烈根本沒在睡覺。
他趴在桌上,眼睛慵懶地半睜,目光沒有焦距,朝著方灼的方向。
方灼愣了下,與他四目相對忘了移開,嚴烈見狀精神了一點,還先發制人地問了句:「你偷看我做什麼?」
方灼:「……」無恥得令人難以回答。
嚴烈抬起頭,歪歪扭扭地坐著,笑道:「我剛剛在看一隻迷途的羔羊。請問需要智者的指引嗎?」
方灼沒有理會,抽出答案核對了下題目。發現自己的思路確實是對的,只是計算上出了簡單錯誤,直接把幾個數據修改回去。
在嚴烈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,方灼突然問了句:「你的手機有導航嗎?」
「還真是只迷途的羔羊?」嚴烈好笑,從兜里摸出手機,熟練地解鎖,「會用嗎?」
方灼連帶鍵盤的手機都沒怎麼用過,對這個觸屏的東西更不擅長。
嚴烈示範著給她打開app,教她怎麼輸入。在她慢慢吞吞地敲打地址的時候也沒表現出不耐煩,只是看清「瀝村」的地名時嘀咕了句:「A市附近原來還有這麼一個村嗎?」
方灼點擊確定,然而跳出的提示卻是沒有合適的公交路線。
她動作頓了頓,茫然又無辜地望向嚴烈,拿著手機向他靠近了一點。
長睫遮擋住了頭頂的熒光,投射下的陰影虛化了方灼眼睛裡慣有的冷漠,因光影而清晰起來的輪廓,讓她面容里的素凈纖瘦變得更為明顯。
嚴烈湊近,聞到了她髮絲上殘留的一點牛奶香味,目光順著她的臉部線條往下滑落,頓住,咳了一聲,快速別開視線,身形後仰,說:「我來。」
他直接在搜索軟體上尋找類似問題,幸運的是真的有答案。
最方便的路線,是先坐城鄉公交到終點站附近,徒步去某座橋下等待每日會途經的麵包車,然後就可以乘坐它抵達瀝村。
不過車輛只能在村口位置暫停,具體的地點還要靠自己步行。
方灼將路徑記下,面色有些凝重,跟嚴烈道了聲謝,把手機還給他。
嚴烈兩手揣進兜里,若有所思了一陣,繼續趴到桌上假寐。
·
周六的課一直上到12點半才結束。方灼慢條斯理地收拾好桌上的東西,背起書包往校門口走去。
主路上停滿了各式車輛,哪怕隔著上百米遠,也可以聽見從馬路邊飄來的鳴笛聲。
方灼在門口駐足片刻,望著兩側相似的林蔭道辨認不出方向,扭頭回去找門衛問清楚站點,順著逐漸稀少的人流緩步過去。
一輛自行車從她身邊快速馳過,又慢慢倒了回來,與她並肩而行。
對方踩著踏板,控制住速度,見她目不斜視,吹了聲口哨提醒。
方灼只好轉過臉,朝自己的同桌說了句「巧」。
嚴烈戴著頂白黑色的帽子,騰出一隻手推了推帽檐,露出底下青春張揚的臉,笑道:「我還以為我有這本事,能隱形呢。」
他單腳踩地,停下車輛,示意道:「去坐城鄉公交?上車,我正好順路,帶你過去。」
方灼瞥了眼他的后座,目光有點掙扎。
嚴烈說:「我認路,比你快。你別去得太晚,到時候回不來。」
方灼這才走過去,小心翼翼地坐上后座,找了段可以落腳的支架,拽緊嚴烈的衣角。
「好了吧?」
嚴烈的聲音隨風傳來,與此同時還夾著點淡淡的、清爽的檸檬香味。重心往下一壓,泄出點被遮擋的陽光,人已經朝前躥了出去。
附近還有電動車和行人,嚴烈跟一尾魚似地在非機動車道上靈活穿行,方灼卻很緊張。
她緊繃的姿態,跟塊石頭一樣穩穩噹噹地壓在后座。嚴烈就算不用回頭,也能察覺出她的不自然。
他眸光低垂,看著那雙攥緊他衣角的手。衣服已經被揉出了褶皺,失去血色的皮膚和青色的經脈,無比清晰地彰顯她此時的狀態。
彷彿每塊肌肉都在膨脹,渾身毛髮都在爆炸。
嚴烈失笑道:「我車開得特別穩,你別害怕呀!」
方灼「哦」了一聲,欲蓋彌彰地補了一句:「我沒有。」
嚴烈還是放緩速度,靠邊勻速騎行。
等他將人送到站牌,公交車正好從前面駛來。
方灼快步沖了過去,嚴烈目送她上車,調轉車頭準備離開,在碩大的廣告牌前看見一張滿是幽怨的臉。
畢竟做了兩年多的室友,這一照面要裝作看不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。嚴烈笑了一下,抬手招呼。
沈慕思不甘心,哇哇大叫道:「烈烈!烈烈你太過分了!你不是不帶人嗎?我不是你流落在外的親弟弟嗎?!」
嚴烈說:「行了,要不我帶你回學校?」
沈慕思暴怒道:「我要回家!我走了二十分鐘才走到這裡!你媽的!」
嚴烈把車停在站牌後面,走過來安撫道:「好吧,那我陪你等車。」
青年身材高大,肌線流暢,光膚色就比普通的男生白了幾號,往那兒一站,跟個天然照明燈一樣,路過的人總是忍不住看一眼。
沈慕思感覺周圍多出了一些帶溫度的目光,心中泛酸,半晌才陰陽怪氣地說了句:「你變了。」
「我沒有。」嚴烈用手比了比,「你有方灼兩個重。」
沈慕思:「才不是。」
片刻後他又問:「你表情怎麼那麼奇怪?」
嚴烈扯起唇角,眼珠顏色在日光直照下淡得迷離,笑說:「沒什麼。」
「我發現她也長在我的審美點上。」